【编者按】伊沛霞为美国华盛顿大学历史系教授,近年来致力于宋代社会文化史的研究,著述丰富,代表作为《剑桥插图中国史》、《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1995年列文森奖)和《宋徽宗》等。她写给西方读者的《宋徽宗》一书,通过宗教、皇家生活场景和艺术家形象的塑造这几个关键点,基于更多的同情,尝试对这位皇帝进行理解。
宋朝时期评论过宋徽宗绘画作品的人,大都认为他是一位极有天赋的艺术家。本文选取了徽宗作为画家的一些章节,绘画技巧是他在宫廷中展示公众形象的一部分,作为画家,徽宗的自我表现相当成功。
▲【美】伊沛霞 著 韩华 译 《宋徽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2018年8月版
尽管徽宗的绘画作品并不像他的瘦金体书法那样独特,但它们非常精致,很有美学的吸引力。徽宗的绘画作品有很多留存到现在,光这一点就使他在所有皇帝中胜出。宋朝皇帝都曾像大多数文人那样,在诗歌和书法上投入不少精力。皇帝可以表示对这些艺术不感兴趣,但不能拒绝参与这些长期形成的礼仪传统,例如在宴会上吟诗,庆贺那些新近中举的考生。绘画却要另当别论。绘画对于文人和皇帝而言都不是必需的。徽宗完全可以表现得只是绘画艺术的推动者,而不必亲自作画;他收集的古画和对宫廷绘画官的监管,足以为他在艺术史上赢得一席之地。但徽宗对自己的绘画技艺非常自豪,经常拿出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根据邓椿记载,1115年,在一次宴会上,徽宗向客人展示了他新近完成的一幅画,画的是小池塘岸边的一对鸭子,徽宗还为此画作序。邓椿写道:“凡预燕者,皆起立环观,无不仰圣文、睹奎画,赞叹乎天下之至神至精也。”
1122年,在新建成的秘书省开放之日,徽宗将自己的书法作品赐予五十六位大臣,此外还向参加仪式的大臣展示了他原创的一些绘画,以及临摹所藏古画的作品。徽宗向五十六位大臣每人赠送了一幅亲笔画。
作为画家,徽宗的自我表现相当成功。宋朝时期评论过徽宗绘画作品的人,大都认为他是一位极有天赋的艺术家。王安忠曾经对徽宗说,他画的一面屏风“成能独纵,度越古今”。在徽宗驾崩几年后,张澄将徽宗描述为一位在闲暇时致力于绘画的天才。“花竹翎毛,专徐熙、黄筌父子之美。”张澄提到,他见过一套十二幅的绘画,徽宗在上面的题跋中说,他偶尔见到了宋迪的《潇湘八景图》,备受启发,便绘制了一套十二景。张澄还在书中描述了他所见到的—徽宗在这套画中绘制的精美的山村风景、植物和动物等。此外,有一次,一位卖画人向他展示了十二幅山水画的立轴,每幅高约五尺,上面有徽宗亲笔所写的四字标题。
邓椿的祖父曾在徽宗朝做官,他在1167年所著的《画继》中有更完整的记述,将徽宗描述为一位画家。《画继》开篇即写道:“徽宗皇帝天纵将圣,艺极于神。……众史莫能也。”尽管邓椿在别处提到,徽宗署名的很多作品其实是宫廷画师所作,但他仍然对徽宗自己的作品给予了最高赞誉。他在书中提到了几幅画,其中一幅有二十只形态各异的鹤,另一幅的山峰看上去像是被风削开的玉峰,只有仙人居住在那里。这幅画“使览者欲跨汗漫,登蓬瀛,飘飘焉,峣峣焉,若投六合而隘九州也”。根据南宋的一些史料,徽宗画了很多关于小狗、小猫、猴子、鹦鹉、喜鹊、白鹭、鸽子、鸭、麻雀、兔和马的作品。在14世纪汤垕的《画鉴》中,他认为徽宗所画的花鸟、山石和人物都属于极品佳作。“历代帝王能画者,至徽宗可谓尽意。”他描述了一幅唐玄宗骑照夜白(玄宗三匹名马之一)通过栈道的画作。“乍见小桥,马惊不进。远地二人摘瓜,后有数骑渐至。奇迹也。”此外,汤垕对一幅名为《梦游化城图》的作品也赞赏有加:“城郭、宫室、麾幢、鼔乐、仙嫔、真宰、云霞、霄汉、禽畜、龙马,凡天地间所有之物色色具备。为工甚,至观之,令人起神游八极之想,不复知有人间,世奇物也。”
从理论上讲,存世的作品应当能对徽宗精湛的绘画技艺提供一些更好的证据。但要挑选哪些作品来研究呢?那些传为徽宗所作的绘画,大多是因为上面有徽宗的一枚或多枚印鉴,通常还会有他的花押。但由于可能存在伪造、临摹和误认,这些作品的真伪也许不无问题。学者基本上一致认为,带有徽宗印鉴的绘画包括:徽宗自己创作的绘画、与宫廷艺术家合作完成的作品、在他的命令下由宫廷艺术家完成的作品、宫廷制作的摹本,以及后人的仿作和伪作。由于画上的印鉴或署名不可信,或是作品的年代不符,因此,一些认为可能是徽宗本人的作品可以被否定。当代艺术史家均认为,仅有一小部分画可以认定为徽宗在不同时期的创作,但对哪些作品应该归于此类,却看法不一。
长卷《金英秋禽图》在构图上比其他花鸟画更大胆,除了四只小鸟和两只蝴蝶外,还画了地上长出的几种植株。一只正在行走的喜鹊可以看到全貌,还有几只正在地面上啄食,只能看到它们的一个角度(但与徽宗所有画鸟的作品一样,鸟的头部画出了全貌)。画面中草茎、竹叶和菊花丛的点缀,显示出构图上的创新,与徽宗其他作品都不一样。在对小鸟特征的关注上和其他作品一样细致入微,连喜鹊腹部的白色羽毛覆盖在黑色羽毛上的细节,喙上的缺口都清晰可见。这幅画似乎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例子,帮助人们想象:徽宗在创作时可能与一位宫廷画家合作,比方说,宫廷画家可能在徽宗画完鸟后在图上点缀了植株。
▲ 《金英秋禽图》(局部),横轴,绢本设色,普林斯顿大学艺术与考古系艺术摄影资料库
《竹禽图》中鸟的画法运用了一种非常不同的技法。这是一幅创作时期较晚的小景绘画,观众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图中物体。画中鸟的色彩很浅,竹叶是一种明亮的淡绿色,虽然从叶尖还能看到少许冬天的痕迹,但已经开始吐出新芽。鸟的胸部羽毛以工笔画法细致描出,以漆点睛。在徽宗其他花鸟画中,右侧的大块岩石没有出现过,岩石的巨大提及和鸟的小巧精致形成了对比。艺术史家方闻认为,这幅画创作于徽宗执政后期,表达了“一个幽居深宫的皇帝远避尘喧的美好幻想”。方闻还从画中看到了徽宗所受的道教影响,以及他的书法功底。
作为一名花鸟画家,徽宗借鉴了10世纪和11世纪宫廷艺术家的成就。这些艺术家有数百幅作品被收录于徽宗编撰的画谱中。其中黄筌、黄居寀每人都有三百多幅,徐熙、易元吉也有两百多幅。在创作花鸟画时,徽宗很可能也参考了这些艺术家的作品。鸟类有“三百六十”,外形各异,声音和啄食姿态也各不相同。《诗经》中对许多鸟类和动物的歌颂,也是画家努力描绘它们的形态的一个原因。徽宗很欣赏那些能够捕捉到鸟类的灵动神态、同时又能准确画出细节的艺术家,例如在画鹤时,能够准确描绘出所有细节,“顶之浅深,氅之黳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
尽管公认为是徽宗作品的花鸟画大多是设色的,但一些早期评论家也提到了徽宗的单色作品。邓椿谈论了徽宗的设色花鸟虫绘画,而汤垕则称,徽宗的单色花石画要比他的设色作品更优秀。有些被认为是徽宗真迹的单色花鸟画也保存至今,每一幅都表现出极其不同的技法,不过,没有一幅瘦金体题字是令人信服的,因此尽管有些学者认为其中有的是徽宗作品,但我对它们仍存有疑虑。
以下两幅单色风景画通常被认为是徽宗的作品,一幅是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立轴,另一幅则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横轴《雪江归棹图》。后者令人想起目前藏于故宫博物院的王诜的一幅山水画横轴,而王诜则是借鉴了郭熙的山水画风格。徽宗在画山时用了很多渲染的技法,在画树、石和舟的细节时则使用了工笔画法。1110年,蔡京在这幅横轴的跋中提到了四幅画,可能每幅描述一个季节(另外三幅大概佚失了)。在画跋中,蔡京还赞颂了徽宗对宇宙造化的描绘:
臣伏观御制雪江归棹,水远无波,天长一色。群山皎洁,行客萧条。鼓棹中流,片帆天际。雪江归棹之意尽矣。天地四时之气不同,万物生于天地间,随气所运,炎凉晦明,生息荣枯,飞走蠢动,变化无方,莫之能穷。皇帝陛下以丹青妙笔,备四时之景色,究万物之情态于四图之内,盖神智与造化等也。
▲《雪江归棹图》(局部),横轴,绢本设色,北京故宫博物院
尽管在1110年徽宗应该已经习惯蔡京的阿谀奉承,但他可能还是从蔡京对这幅画的评价中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作为一位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徽宗尤其在诗歌入画方面有所创新,要求那些希望向士流发展的画院学生能够根据一句诗的含义巧妙地进行创作。徽宗还为画作配诗,南宋皇家画谱中列出了九幅有徽宗自己题诗的绘画,并记录了每首诗的内容。其中两首出现于由宫廷画家创作的两幅现存作品上。以下是另外两首:
杏花鹦鹉
并亚陇云飞,稳巢文杏枝。
高栖良自得,蜂蝶莫相疑。
桃竹黄莺
出谷传声美,迁乔立志高。
故教桃竹映,不使近蓬蒿。
从这些诗中,我们看不出作者是一位皇帝。这几首诗的重点都放在了植物、虫鸟,以及所有诗人都可以尽情描述或暗喻的自然世界上。而且,这几首诗都对赠画对象有很多赞誉之辞,称赞他口碑好、品格高尚、志向高远等。这些绘画可能画了诗中提到的鸟和植物,尤其是花卉。
徽宗经常将自己的诗和书画作品作为御赠礼物。人们相信书画作品是个人内心的反映,徽宗将其赐给臣下,就是他自己送出的礼物。徽宗曾经送给刘混康自己写的诗词、亲自誊写的经文和绘制的神仙像。对其他一些关系亲密的人,例如蔡京和王安中,徽宗也同样出手大方。有时候,徽宗还会同时赏赐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赏赐诗词要比书画更方便,因为主题可以针对所有在场的官员。那些获得徽宗御赐书画的官员,无疑会向别人夸耀徽宗的这些礼物,从而使徽宗作为一名出色艺术家的美名广为人知。
人们在评价徽宗的绘画时,通常会提及他培养宫廷艺术家,以及所藏先前大师杰作和近期宋代艺术家的作品。徽宗坚持细致观察,这也常被用来解释他自己创作的精致的工笔画。徽宗以能否巧妙地将诗意与绘画结合作为评判画家的标准,这方面的轶事更是为他的艺术风格提供了例证。徽宗有时给人的印象是,他本人就是一名宫廷画家。徽宗的书法也常常被提到,至少是简要提及,但诗词却没有太多的评论。
在本书中,我不仅阐述了徽宗是艺术的倡导者,而且他本人就是艺术家,通过这样的途径,试图找出一些别的联系。徽宗对诗书画三种艺术的实践,显然可以加强三者间的互补。瘦金体书法中需要的运笔,有助于绘画中的工笔细节;徽宗喜爱诗词及创作想象力丰富的诗句,有助于他构思富有诗意的绘画,更不用说能在同一件艺术品上将诗画结合起来了。当然,有时候徽宗并未给诗配画,有时候在画上也未题写什么诗,但是,徽宗清楚地看到了这些艺术可以相互促进的潜力,并以一种创新的方式进行探索。在此过程中,他也塑造了他所选择的自我角色:一位能从周围世界发现快乐与满足,并以细致入微的方式将其展现出来的皇帝。
尽管徽宗有时似乎扮演为一位知书达礼的文士,但他从未忘记自己是皇帝,以及可以运用丰富资源的特权。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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