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旭创作的话剧《二马》里,伦敦人要把中国人驱逐出境。理由是:中国人出国什么都抢,箱包、手表、电饭煲、奶粉……他希望90年前的作品能和现在产生勾连。(剧组供图/图)
莎士比亚是经典,但你要真演得都跟“磕饽饽”似的,我相信它早就没了。 ——方旭
“别排成‘丑陋的中国人’了。”老舍的大女儿舒济曾嘱咐要改编《二马》的话剧导演方旭。
“你说像老马这些所谓的‘老派’,就一无是处吗?”方旭看过的很多评论,基本把老马视为丑角。但他不这么看:“老舍要不是那么爱老马,他写不出来。其实,老舍身上有老马的影子……老舍没那么激进。”
2015年春天,方旭改完《二马》剧本,一直没找到资金,就搁置下来。他想先找一家剧场,重演自己改编的另三部老舍作品。
在鼓楼西剧场,《我这一辈子》和《离婚》各演五场,效果很好。租好了北京9剧场的场地,报批却迟至演出前二十几天才完成,耽误了开票。
“就算最后一回吧,演完这次我就不干了,咱们请朋友来玩玩,算告别演出了。”方旭当时心灰意冷。送票消息刚传出去,舒济打来电话:“你别送,这六场的演出费我们出,你把票给我们。”她与弟弟舒乙商量,把票包下来,请朋友去看。
方旭推辞,舒济坚持:“你别跟我客气,我们是冲老舍,冲这份事业。”舒家姐弟又给方旭打了十万元钱,当做《二马》的启动资金。当时,方旭确确实实眼泪差点下来了。
2016年11月16日,话剧《二马》在首都剧场首演。
南方周末:你说《我这一辈子》的戏眼是“汤事儿”,《二马》的戏眼是什么?
方旭:“俗气”。其实这个俗气挺多义的,情绪、态度、评价都有。我有个朋友,说什么东西好,一定是洋气,“这东西真洋气”。这跟老马的“俗气”是一样的。老马不待见的基本都是俗气。
当然,这个戏还有很多东西。“梦想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这话,就特别合小马的意,那个年龄,看什么都新鲜,他觉得自己可以。
我还是希望90年前的作品能跟当下有很紧密的勾连,探讨当代中国人的困惑:你确实挣到钱了,但精神层面的缺失,是非常大的危险。人在精神和物质之间怎么选择?
南方周末:舒济曾嘱咐你千万别排成“丑陋的中国人”了,你怎么理解?
方旭:她可能是针对外界关于《二马》的一些评论。很多人对老马抱丑化态度,但我不想这样。他有他的来龙去脉。你说像老马这些所谓的“老派”,就一无是处吗?温都太太都说了:老马没那么小气,给儿子钱没算计过,给房钱也没找过零。
你一味丑化他,那就奔着“丑陋的中国人”去了,太概念化了。老舍要不是那么爱老马,他写不出这个人物。其实,老舍身上有老马的影子。
《二马》中,李子荣的婚姻观,没有老舍对于婚姻的态度吗?李子荣说,男人好好做工作,女人在家里踏踏实实地伺候男人,这个社会就稳定了。《离婚》其实跟《二马》有一脉相承的东西。
南方周末:温都太太和老马情到深处时甩水袖,很幽默,又令人觉得妙,这种设计由何而来?
方旭:黄佐临先生最早提出“中国式大写意艺术”。戏剧是舶来品,你这辈子都做不过英国人。昆曲到现在六百多年,京剧也两百多年,中国观众的观赏心理,其实是戏曲的。有朋友跟我说,所有好看的电视剧,如果按京剧行当分,里面生旦净末丑全有。我看了几个热播的戏,真是这样。
林兆华先生近来一直在提,说中国的戏剧要向戏曲学习。我觉得有道理,但道理在哪里,也说不上来。后来我演了他的《老舍五则》,改编《离婚》,都大量借用戏曲方式。
那场西餐厅宴会,俩人没法演,但借助了戏曲的表现方式,连说带演,大家也没觉得不对。中国的戏曲,一个马鞭可能就是马,抖一块绸子就是一片海,确实是西方没有的。
南方周末:改编《二马》,你的重点是什么?
方旭:对于英、美,中国人现在不陌生,我如果还把力量用在东西文化上,可能大家会尴尬。反思人类的生活,我觉得是必要的。这次,我全部的力量都做这个事了。
改编《离婚》的时候我就想,故事不在离婚本身,而是现实和诗意之间的不平衡。你改编,要有自己的观点。否则,像《二马》和《离婚》的电视剧,说老实话不精彩,无声无息,一个陈道明演的,一个葛优演的,但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也跟老舍不以讲故事见长有关。电视剧必须讲故事,故事不好看,观众就不看。
南方周末: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摸到改编老舍话剧的脉的?
方旭:从《离婚》开始,我就基本摸到脉了。改《离婚》我也有点咬牙,因为故事不精彩。首演完,舒济老师说:“我们都替你捏把汗,怎么会想起改《离婚》呢?”我心想,这也不是我想改,是老关(注:指老舍研究专家关纪新)让我改的,他说老舍最喜欢这部小说。这个理由够充分了。
《离婚》里,张大哥有个手杖,我就把家里一个手杖拿出来了,那是我佛教师父留在我家里的。手杖头上是一只鸟,雕得挺精致。结果那天排练,放在边上,眼看着倒了,把鸟嘴磕豁了。给我心疼的啊,后悔。回家看着那鸟嘴,突然就想,鸟嘴都开了,能不能让鸟说话啊。第二天回来我说加只鸟。那里有很多现代的词,比如维稳、郁闷、知性,不是原著里的东西。我说都给这个鸟,让它说。
我从那儿摸到个路子。舞台的时间、空间是自由、开放的,最可爱的是有想象力。不把这些特性发挥出来,就跟电影、电视剧没区别。
经典今天要演,就得给它注入新的生命力。否则没意义,观众觉得,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莎士比亚的东西是经典,但你要真的演得都跟“磕饽饽”(注:指用木制模具制作面食)似的,我相信它早就没了。
南方周末:排《我这一辈子》时,还有什么特殊感受?
方旭:改完本子,有天晚上家人都睡了,我在客厅把第一段读了一遍。当时心里有个特强烈的念头:我演这个戏,很多东西不需要判断,不需要想我这么演对不对。你觉得怎么都对,他和你是合体的。
那段没多长,一开始说:“北京啊北京,那是咱中国的古城,打元明建都到现在……”我在说明书上这么写:向表演艺术家石挥先生(注:石挥自导自演了1950年上映的电影版《我这一辈子》),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致敬。那是我心里真正的想法,所以第一段台词用的电影开场的独白。
南方周末:演老舍的作品,是不是比阅读更能感受精髓?
方旭:肯定是。演《我这一辈子》,最后老头死,我处理得比较概念化,挺悲凉。有天老关说:“方旭,你最后一场戏不对。”他说,你不了解,满人到死,这个架子都不能倒。死的时候,骨子里也要豪横,不能认怂。
后来我才明白这件事,有时候,你要不这么在人物里转来转去,就很难理解,可能就会以我们已有的知识和生活阅历把它图解了。但它并不一定像你想象的那样。
这次《二马》在青年剧场合成,我们当时觉得,到“温都太太,戒指我还是买了,要不给您留个念想”,这个戏就收了,但觉得不精彩。
后来我觉得,温都太太接了戒指,还要表示感谢,一个钻戒在手,不客气一声,太二了。她一喊老马,老马就顺那撇了,说:“这是这礼拜的房费”。这一刀,补得好多人心里难受。
老马再不喜欢英国文化,在那儿一年,还是被同化了。补这一笔,是我们在创作过程中,慢慢顺到那个点,突然发现的。就像腌菜,必须把所有人扔在腌菜坛里泡,一两天可能没反应,泡个七天,味儿就变了。
南方周末:你怎样理解京味?
方旭:京味,表象上说是语言。当年排《骆驼祥子》,史可跟我发愁,说京味找不着,斯琴高娃的那个京味真来不了。我说,京味和方言不一样,京味是个腔,你得把那个腔找着。
我后来发现,这腔是满汉的融合体。北京人说话快,你想满语就嘟噜。汉语里怎么会有“嘞”呢?“得嘞”这个“嘞”,一定是从满文过来的。大清三百年的融合,就是满汉的融合。
像《我这一辈子》里石挥说的,五族共和了,那是汉满蒙回藏。为什么斯琴高娃能演京味呢,她是蒙古族,满蒙通啊。那时我爸特惊讶,一个蒙古族人,怎么京味能这样?其实,里面有相勾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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