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生命诗学——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研究》:中西贯通与互鉴

来源:文艺报

作者:许钧

2017-05-22

  改革开放近40年,随着外国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的大量引进,我国外国文学研究数量和质量稳步提升,同时,研究的国际化倾向日益浓重。从新批评、神话原型批评、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到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族裔批评、生态批评等,我们在研究理论、方法、问题、视野、立场上亦步亦趋紧随在西方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之后。虽然国际化是一种发展趋势,经济全球化正在消融民族和国家的边界,网络化、信息化、标准化助推了生活方式、思想意识的趋同倾向,但是当前的国际化从根本上说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文化模式和意识形态的普及化,其显著后果是,它导致了世界非西方文化体系的萎缩。真正的国际化应该是立足于本民族立场之上,与国际其他文化的多元对话,在多种思想的交流和碰撞中创新自己的民族文化和世界文化。

  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对新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作了阶段性回顾和反思,肯定了学习和借鉴西方新理论和新方法的必要性,特别强调要从中华民族的主体性出发来探讨和研究外国文学,构建“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外国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20多年来,我们一方面大力借鉴西方文学研究的新理论、新思潮和新方法,一方面努力探索中西贯通视野下的中国外国文学研究,既尊重外国文学本身的社会文化背景、思维特性和文论思潮,又坚持中国批评者独特的研究视野、方法和立场。但是,从总体看,我们的外国文学研究对西方文论和方法的模仿和借鉴太多了一点,而从中国文化和诗学出发去研究外国文学和文论的论著还需要更多一些、再多一些。近读高奋的《走向生命诗学——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研究》,追求中西贯通与互鉴,有几点值得特别关注。

  首先,该书的研究带着对本土现实的关怀。诚如葛兆光所言,“中国的外国学,并没有触及自己现实的问题意识,也没有关系自己命运的讨论语境,总在本国学术界成不了焦点和主流”。很多研究在借鉴西方理论和方法的过程中,也借用了他们的问题,结果便成了纯粹的学术研究,远离本土性和现实性,缺乏创新性和影响力。高奋的研究对象是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随笔、日记、书信等,要从这些零散模糊的审美感悟中提炼出伍尔夫对艺术本质、创作思维、作品形神、批评要旨和艺术境界的洞见。这一选题与基于审美感悟的中国传统诗学的核心问题相合。该著以中国传统诗学范畴和欧美文学大师的诗性思想为参照,将伍尔夫飘忽不定的感悟聚合成有形的理论予以揭示,向世界展示了中国诗学的博大精深。

  其次,该著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是中国传统诗学特有的整体观照法。这是我国自先秦以来就普遍采用的感知事物方法,强调运用直觉感悟,让主体的生命精神与万物的本真相契合,具有直觉感悟、整体观照、物我契合等生命体验的特征,不同于西方重逻辑推论的理性认知方法。高奋的专著首先将伍尔夫的审美感悟放置于英、古希腊、俄、法、美、中、日等众多国别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实证考察其审美渊源,透视其独创性;然后从本质、构思、形神、批评和境界五个方面系统阐释其生命诗学内涵;最后以作品《海浪》为例,印证其理论在作品中的实践。这是一种颇具原创性的整体观照,融中与西、史与思、表象与本质、形式与神韵、创作与批评、物象与心境、审美与社会、理论与实践等诸多相辅相成的因素为一体,可洞见其审美思想之全景。

  再者,该著的研究视野和评判标准是中西贯通的。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曾指出,西学研究的两种主要方法是语言学模式和阐释学模式,前者聚焦并揭示内在语言构成,后者从社会、文化、政治等视角出发阐释意义;两者均将文艺视为理性认知之“物”,分别从内外两方面剖析它。而中学研究将文艺纳入天地、社会、心灵的整体中来考察,并力求贯通天道、政道、人道、文道等,从相互关系中感悟并揭示其本质意蕴。中西贯通便是基于西学的科学研究,辅以中学的整体观照,将“物”的研究和“心”的感悟融会起来,以贯通理性认知和审美感悟。老一辈学者钱钟书、朱光潜等早已确立了中西贯通的研究视野和评判标准,比如朱光潜对“诗的实质与形式”的探讨是从剖析克罗齐的理论出发,止于中国的意境说,透彻阐明两者的关系。高奋的研究实践并推进了这一中西贯通的视野和准则。她的研究始于伍氏思想的渊源追溯、意蕴分析及其西学价值揭示,止于相应的中国诗学范畴之观照,既揭示其深刻理性内涵又阐明其高远审美意蕴,所涉及的中国诗学范畴广泛,充分体现中西贯通之宽广与深厚。

  最后一点,该著的研究立场与目标是走向生命诗学。西方文论对文艺本质的界定的不断变更(比如艺术即模仿、艺术即快感、艺术即表现、艺术即技巧、艺术即文化生产、艺术即后殖民等)催生了模仿论、表现论、形式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等众多文论流派,它们常常各执一端,与文艺本身渐行渐远,须不断更新定位来保持与文艺的关联。中国传统诗学长期坚守“诗言志”这一文学本质属性,坚信艺术本于心,乃生命情志的抒发,由此阐发的诗学范畴以感悟的不断深入为特征。西学研究与中学研究的区别在于,前者围绕“人的生命”这一核心,从世界、作者、读者、文本、社会、文化、政治、性别、族裔等多个视角去考察和阐释它,阐发了很多片面而深刻的理论,言繁而意简;后者锁定“人的生命”这一核心,用生命体验去直觉感悟艺术的内质和外延,言简而意深。高奋的研究聚焦文艺的生命本质,以博大精深的中国诗学范畴观照西方文学家伍尔夫的深切艺术感悟,试图全景揭示其生命诗学的渊源、内涵和价值,展现中西艺术和诗学的相通性,对我们重新认识中西文论和文学有很好的启示。


责任编辑:余晓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