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陈国坚感慨,自己一生翻译古诗的收入,比不过一个餐厅跑堂的一年赚的钱,太太就会笑着挤兑一句:“有那么多吗?也就人家半年收入吧。”
“天生我材必有用,”陈国坚故作正色地回一句。不过太太说的有错吗?翻译本来就是个不挣钱的行当,翻译诗歌尤其不挣钱,还不如翻译小说呢,好歹小说销量还是不错的,而诗集一定是销量最少的书籍之一。
“很多人可以翻译小说,但有多少人能翻译诗歌呢?谁能守得住那份清贫呢?那不就是我嘛!”想到这里,陈国坚释然了。
若不是想着凭借自己多年从事西班牙语教学积累下的深厚功底,多翻译一些中国文学作品,陈国坚也不会拖到53岁才出国。如今他已经快80岁了,回想自己前半生,总觉得浪费了不少时光。“年轻时候翻译过《霓虹灯下的哨兵》《谁是最可爱的人》,还编过一本西班牙语同义词词典,都是因为找不到渠道出版,不了了之。”
1986年,陈国坚完成了137首唐诗的西文翻译,但依然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无奈之下,他把译著寄给了一位西班牙朋友,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唐诗,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就在西班牙出版了。这让陈国坚意识到,热情的西班牙,可以为他的翻译事业提供更好的语言和出版环境。
1988年,陈国坚接受西班牙国家电台采访。(陈国坚提供)
后来,陈国坚辞去在广州的高校教职,于1991年正式旅居西班牙。当时,他已是知天命之年,而一切都得白手起家、重头开始。为了生计,陈国坚尝试过各种职业,他做口译,把附近几家中餐馆的伙计组织起来开西语培训班,给西班牙律师当翻译,保释遭警察扣留的没有身份的中国人,也会去餐厅做跑堂的。他还尝试过做进出口生意,但因为没有资金,只能作罢。
最后,陈国坚开了一家小食品店,生活才安定下来。起初,有朋友打趣他:“教授也卖面包啊?”陈国坚不以为然:“我年轻时候下乡劳动,粪都挑过,卖面包算什么?”
“中国的诗歌,中国人理应翻译”
解决了生计问题,陈国坚就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中国诗歌的西语翻译中。他首先研究现有的中国古诗译著,这些译作大多是外国人翻译的,而且经常是从法语等其他语种转译成西语……几经周折,一些精美的唐诗宋词没了意境,已然面目全非。
“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这本是描写春天的愉悦心情,结果西班牙有一版译文说 我听到处处是鸟的哭声 ,这不是让孟浩然 啼笑皆非 吗? 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秘鲁出版的译本真荒唐, 梅花已开,你在池边种的小小玫瑰,却被山羊吃得一干二净 ,这让王维情何以堪?”
每当看到这些奇葩译作,陈国坚就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有人说,翻译要外国人做,中国人翻没用,这不符合事实,也推卸了我们作为中国人的责任。中国的诗歌,中国人理应翻译,不然对不起老祖宗!”
陈国坚翻译诗歌,凭借的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和十年磨一剑的韧劲,总要多次修改才定稿,有时甚至修改三四十遍,力求在传达原文思想感情前提下符合西班牙人的阅读习惯,并且实现语言美和音韵美。在西班牙生活二十多年来,陈国坚完成了11本中国诗歌译著,其中有一本《中国历代诗词》,汇集了从《诗经》到当代诗人海子跨越20多个世纪的诗作……而当《唐诗三百首》于2016年出版的时候,他已经78岁了。
2006年,陈国坚(右)与西班牙院士曼努埃尔·塞科合影。(陈国坚提供)
陈国坚说,中国诗词进入西语国家虽然较晚,却有独特的优势:是由多位著名诗人手牵着手介绍到西语国家诗坛的。20世纪初现代主义流派的代表、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首次把中国诗歌介绍到西语世界。“请用李太白动听的语言来爱我吧”,是他在《漫游》一诗中的名句,也将西语世界的目光吸引到了中国。
西班牙翻译家巴伦丁·加西亚·耶夫拉读了陈国坚翻译的《中国书画诗词》后,写了一首120行长诗《致李白》送给他,并为这本书作序。他说,因为陈国坚,自己开始了解中国“这个辽阔美丽国家的伟大诗歌”。
西班牙院士、评论家路易·马利亚·安松为陈国坚的《中国情诗精华》作序说:“这本书使我们了解到原来不了解的中国许多方面”。
他得到的补偿是金钱无法相比的
如今的陈国坚,依然爱诗。他每天会花数个小时工作,除了想写一本介绍中国诗歌在西班牙语世界的中文著作外,他还想把西文版《唐诗三百首》再改一改,毕竟诗歌有一定的不可译性,自然也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译文。
以前出版的中国诗词译本。(陈国坚提供)
如今的陈国坚,依然清贫。诗歌是阳春白雪,在当下常常曲高和寡,不如绯闻八卦受欢迎。在诗歌相对繁荣的西语世界也是一样。一般诗人的作品首次印刷往往就两百来本。除非额外做点小生意、或是知名教授,诗人没有高收入,生活也不富裕。
诗人也往往是孤独的。
陈国坚上中学的时候就读了《堂吉诃德》,一边读一边笑,大学时毅然选择了学西班牙语。也许有一天,他会意识到自己和堂吉诃德的相似之处。那是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执拗,同心中的假想敌做着斗争。只不过,堂吉诃德面对的是巨大的风车,而陈国坚面对的何尝不是诗歌翻译中那些难以逾越的文化鸿沟?
投入一生,做了这么一件辛苦的事情,陈国坚却乐在其中。当他听到和看到他的译作使西班牙读者、尤其是诗人和学者爱上中国诗歌,爱上李白、杜甫、陶渊明时,他认为得到的,是金钱无法相比的极高补偿。
陈国坚相信,诗歌是爱恨情仇真善美的真实表达,是灵魂与激情碰撞的产物,只要有人,就会有诗;而他所做的一切,就像《堂吉诃德》中的那句名言:“当我的这些事迹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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