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非裔,虽然生在殷实家庭,父母还是从小就告诫怀特黑德,该如何应对警察。(杨明/图)
2001年9月11日,在纽约布鲁克林的住处,科尔森·怀特黑德眼睁睁看着世界贸易中心的两座高楼被黑色烟尘蚕食。“9·11”两个月后,怀特黑德于《纽约时报杂志》发表随笔,忧伤地提及消失的世贸双塔,他再无机会与它们互致告别。
“这座城市比任何活着的人都更了解你,因为在你孤身一人时,它就注视着你。”在随笔中,怀特黑德深情地描摹了纽约生活。他是标准的纽约客,从出生起一直住在那里。大都会的缤纷生活和丰厚的人文历史,以及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陆续被他写进小说和随笔中。
纽约城令人亲近,但终究无法超脱于美国固有的偏见。“是的,美国是个种族主义国家。”怀特黑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非裔遇到警察,结果“可能很糟糕或致命”。2017年初,出版机构世纪文景引进了他的小说《地下铁道》,7月下旬,他应邀造访了上海和北京。
《地下铁道》是怀特黑德的第六部小说,讲述1850年代美国黑奴逃亡的故事,难得没有将纽约设定为背景。小说于2016年下半年出版后风靡全美,被时任总统奥巴马和“脱口秀女王”奥普拉·温弗瑞推荐,也使怀特黑德接连获得重要的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
紧接小说故事的年代,1860年代的南北战争使奴隶制在美国彻底废除,但种族主义却无法根除。150多年后,非裔美国人仍然没有获得他们普遍希求的平等和尊严,仍需“黑人的命也是命”式的口号表达愤懑。在非裔担任总统的年代,族群矛盾甚至更加激化。
身为非裔和城市居民,怀特黑德非常熟悉警察的微妙尺度:非裔美国人时常无故被喝令停车,或遭到盘查搜身,无论当事人穷富,是不是中产阶级。
怀特黑德记得,少时,他在一个白人街区的杂货店排队,警察走进来,把他叫出去铐了起来。原来几条街外,一位白人女性遭到非裔打劫,而他是警察找到的第一个非裔少年。好在警车里的受害人澄清,作案者并不是眼前的少年,警察才放他离开。
虽然生在殷实家庭,但父母从小就告诫怀特黑德该如何应对警察。“在美国,任何一个黑人和白人警察之间,如果发生这样的遭遇,或者说这样的冲突,处理不好可能会致命。”在上海,他向中国读者解释警察暴力不断发生,又不断被遗忘的无解循环。
“实际上,美国的阴暗一面从来没有远离我们。”怀特黑德说,那些盘查搜身,在200年前会被称为“法律与秩序”。
地下并没有铁道
起初,怀特黑德以为“地下铁道”这个词真是指地底下的铁道线路。其实,这个大约出现于1839年的词汇是种隐喻,特指南北战争之前,帮助黑奴由南部蓄奴州逃往北方自由州或加拿大的社会网络。没火车和铁道,但有“铁道员”。小学四年级,他从老师那儿听到了真相,不免有些失落。
美国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猜测”,1830年到1860年间,每年有1000到5000名奴隶逃脱。而在1860年,美国南方奴隶总数接近400万,逃奴比例其实微乎其微。但奴隶主异常头疼,一位南方医生甚至因此生造一种疾病——“逃亡狂”。帮助“逃亡狂”的,乃是肤色、性别各异的废奴主义者或奴隶制反对者,贵格派基督徒,也有众多普通民众。
“很多人仍旧相信有实际的火车,这体现了美国教育系统的失败。”怀特黑德说,奴隶的故事逐渐为人们淡忘,学校不常教授奴隶制历史,老师也倾向于跳过这一段,“‘地下铁道’只是历史的一个注脚。”
2000年前后,怀特黑德萌生把“地下铁道”写成小说的想法,但并不自信。“三十来岁时,我还不是一个足够好的作家,没法技巧性地描述它。”怀特黑德说,三年前,自己才下定决心,把这个念兹在兹的题材写出来。那时他本来准备写一个身陷中年危机的布鲁克林作家,但周围几乎所有人都支持他把注意力转向奴隶制。
怀特黑德从2014年年底认真做准备,他之前也读过关于历史、优生学和种族主义的材料,也阅读了奴隶口述。1930年代,美国政府曾设立项目,委派一些作家寻找在世黑奴,收集他们的口述。在奴隶制正式废除的时候,这些老人八九岁时,可能在种植园里工作过。
通过研究,怀特黑德对“地下铁道”越来越了解。奴隶寻求自由的故事,混杂着悲伤与昂扬,时时体现人性的坚忍。在回忆录中,“19世纪最有名的美国黑人”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曾谈到逃亡时的恐惧:“渡口必有守卫,桥头必有哨兵,林间必有巡捕逃奴的队伍。”这种恐惧因长期丧失自由而生,再由奴隶主的恫吓和折磨加固。
女性逃奴哈丽雅特·雅各布斯多年遭到主人性侵,出逃后曾在祖母家厨房的阁楼上躲藏七年。她最终获得自由,成为著名的废奴主义演讲家和改革者。另一位著名女性逃奴哈丽雅特·塔布曼出逃后,13次回到马里兰州,带领70多名奴隶出逃,竟没有一次被捕。
方纳关于纽约“地下铁道”的专著《自由之路》,给怀特黑德很大的帮助。他由此了解了废奴主义者与奴隶捕手之间的故事。小说里可憎又令人怜悯的奴隶捕手里奇韦经常前往纽约,而那“是一座生产反奴隶制观点的工厂,必须有法庭签发的证明”,他才能把手里的奴隶带回南方。
在复杂的立法、司法过程之后,逃奴问题屡经反复,双方摩擦愈发剧烈。“地下铁道”声名日隆,大批奴隶甚至直接乘坐地上的火车逃跑。在某些证件上,废奴主义者直接在职业一栏填写“地下铁道员”。最终,逃奴问题引发了血腥的内战。
“奴隶主会说:这不是道德实践,与其付钱,不如用鞭打驱使他工作。”怀特黑德相信,战争不是最合理的选择,很多人因此死去,但当时情形下,这几乎是唯一可能的结果,“如果有道德感,那就废除奴隶制,而不会发生流血战争。显然,(奴隶制)涉及太多金钱了”。
准备期间,怀特黑德曾去路易斯安那州的前种植园实地体验。他乘坐一辆旅游巴士,车里都是上了年纪的白人,“他们明显想重新回顾白人的光辉岁月”。导游拿着话筒告诉大家,奴隶主其实非常辛苦,得认真记账,监督工人干活。
那里有一家酒店,广告语设计得极富地方特色:如果大家已经厌烦连锁酒店,欢迎来我们酒店,你可以从连锁中稍微逃脱一下。那个“连锁”是双关语,又指奴隶制的锁链。这次旅程,气氛相当怪异。
“我家的地下室就藏匿过黑人”
2015年1月到11月,怀特黑德完成了《地下铁道》。为宣传新书而巡回全美期间,很多人告诉他:“哦,我家的地下室就藏匿过黑人,也是‘地下铁道’的一站。”
怀特黑德决定把“地下铁道”写成真的,就像自己小时候所想的那样,有隐蔽的车站、专职列车员以及简陋的列车,这“古怪的点子”使《地下铁道》带有寓言色彩。小说主人公是十六七岁的非裔小姑娘科拉,她出生在佐治亚州的种植园,姥姥是被贩运到美国的非洲人,母亲生而为奴,抛下科拉独自逃跑。孤单的科拉多次受到奴隶主和男性奴隶虐待,逃亡才是第一次离开种植园。
“作为家长,我开始理解一个孩子被打、被卖、被强暴会怎样,看到他们的父母被打、被卖,又意味着什么。当你长大,对世界了解得越多,就更了解历史。”父亲身份,多少影响怀特黑德塑造人物的角度,也使他“更加爱护笔下的人物”。
怀特黑德最终写就的故事,发生在1850年代,南北妥协,通过了《逃奴法案》。即便奴隶逃亡到自由州,奴隶捕手也可以相对方便地将其抓回南方。因为过于难过,怀特黑德没法看完电影《为奴十二年》,但他通过小说呈现的奴隶主虐杀奴隶以及蓄奴州的群众暴力,又极令人震惊。
部分章节之间,小说展示了追捕奴隶的通告,大多来自历史资料,只有科拉那则是假的。它告诉读者,科拉自由了:“科拉,女,一年三个月前从其合法但不义的主人处逃离……她已非家奴。”
在令人窒息的逃亡路上,科拉愈发勇敢和独立。有一两个星期,怀特黑德写得非常兴奋,尽己所能,想着科拉,也构思整部小说,有种将大功告成的感觉。他为小说设定了乐观和充满希望的结尾,自信“最后3页是有生以来写得最好的”。
“一开始她是产业,既是人,又是物品,在逃亡北方的路上,经过了许多州,慢慢变成了自己。”怀特黑德说,科拉最终成为真正的人。他让科拉在展示美国历史的博物馆工作,让她了解《独立宣言》。他在小说中写到,一些相对温和的医生,希望用优生学控制非裔人口增长。这都是美国历史里或隐或现的元素。
科拉读到了小说《格列佛游记》,那正是《地下铁道》的原型之一。怀特黑德想通过科拉的周游,来描绘美国历史,“每一个州都是一个独特的岛屿”。那些虚实莫辨的情节,又像世界历史中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故事。
“你不能讲美国历史而没有讲到奴隶制;讲民主、独立,如果还在排斥黑人、妇女,就不能令人感到平等。”怀特黑德相信,非裔的悲痛往事,总是美国历史的一部分,也是“各国的真实历史”。科拉曾在一家善良的白人家中藏匿,暗自旁观狂热的奴隶制拥护者,故事源自哈丽雅特·雅各布斯,也像因《安妮日记》被世人铭记的犹太小姑娘安妮·弗兰克。
奥巴马当总统,只“前进了一小步”
7月23日的采访间隙,怀特黑德看到南方周末记者带去的《在世界与我之间》中文版,很快拍照发推特。配上文字“中文版封面好酷”,并@这本书的作者——《大西洋月刊》记者、非裔作家塔纳西斯·柯茨。
《在世界与我之间》以书信体写成。在给儿子的信里,柯茨追溯自己非裔意识的觉醒过程,包含对美国历史的反思,种族主义的复杂影响,黑色皮肤带来的恐惧,以及好友被警察枪杀的伤痛。凭借这本书,他获得2015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非虚构奖,转年《地下铁道》获得小说奖。
“50年前,都是白人评委选择给白人,现在我们有各种作家,商业作家、小说家、实验性作家……不只白人才在考虑颁奖的范围内。”怀特黑德说,国家图书奖的选择,展现了美国更新颖和多元化的一面。
经过内战、民权运动和多次变革,非裔的处境在艰难进步。在怀特黑德眼中,贝拉克·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就是重要的进步标志:“我小时候,根本不会预见这样的事情,所以这令人兴奋,感觉非常好。”
但是,奥巴马两次选举分别赢得52.9%和51.1%的普选票,表明有很大比例选民并不认同他。“就像特朗普上台,你可以看到非常保守的右翼美国人。”怀特黑德说,奥巴马当政只是“前进了一小步”。
怀特黑德曾说自己并不是非裔的代表,也不是什么“治疗者”(healer),希望外界更加关注自己的作品。“人生苦短,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的责任就是成为好丈夫、好父亲,尽力把书写好。”他如何介入公共事务,与写作题材关系最大,“写历史中的种族问题,这显然是政治的”。
不过,即便首部作品《直觉主义者》是关于电梯检修人员的推理小说,背景在类似于纽约的都市,怀特黑德还是将对非裔命运的关注写了进去。“电梯的含义慢慢演化成一种社会阶梯,慢慢讲社会阶层向上移动。”他想到民权运动对提升非裔社会地位的渴求,小说的主题由探索未来城市,转变到“探索黑人这个种族的未来”。
非裔命运,是不同族裔写作者的共同议题。比《地下铁道》稍早,白人作家本·温特斯(Ben Winters)出版了名字类似的惊悚小说《地下航空公司》(Underground Airlines)。小说的故事背景在当代美国,但因林肯过早遇刺,南北战争不曾发生,奴隶制仍在四个州合法。书中,赏金猎人维克多努力地追捕逃亡奴隶,但他本人其实就是逃亡奴隶。
近来,这种不曾发生的“历史”,现实意味越发浓重。象征奴隶制的绞索在各地被发现,3K党公开集会,抗议移走内战中南方将军格兰特·李塑像的决定,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社会新闻似乎更加常见。
HBO近期宣布,剧集《权力的游戏》的两位主创将合作新剧《邦联》。剧中,南部邦联顺利脱离美国,在奴隶制存在的情况下,发展成为现代国家。“这些作品令我感兴趣,也让我思索,为什么那个年代的故事仍被讲述。”在一篇评论中,非裔作家罗克珊·盖伊写道,关于奴隶的故事一再出现,使她“精疲力竭”。
盖伊当然想到了《地下铁道》。这部关于奴隶制的小说,即将由电影《月光男孩》的导演巴里·詹金斯改编为剧集。2016年8月,《月光男孩》还未上映,詹金斯就找到怀特黑德,提出改编要求。怀特黑德记得,《月光男孩》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以后,合同顺利完成。“我们都没想到,那部电影会成为了不起的事情。”怀特黑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导演获得改编许可,这就不是你的东西了。他会有自己的版本,我相信他会做得很好。”(感谢艾毅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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